拾壹

    林锦时喝完了鱼汤，才发现前厅里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问了佣人才知父亲已经带着含瑛姑姑和叶家人出门去了。

    用过了餐，母亲朗疏云便回到了房间。林锦时打开书包，掏出了功课准备温习。往日里，林锦时还蛮喜欢抄书，一来是笔尖于纸上游走，留下一行娟秀的小楷，会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二来平日看的许多书是借来的，一边读书一边誊录，等把书归还回去，手里还剩下一份属于自己的文本。

    锦时的书包里，现在还躺着一本《巴黎圣母院》的手抄摘录本。那是郑绮媛借给自己的书，每每看到那本摘录本，郑绮媛那日在食堂的模样便会浮现在脑海之中。然而现在的女中里，夹竹桃还在，排球场还在，粉蒸排骨也会在，只是少了那个高挑而骄傲的身影，再去到学校的时候，林锦时又会是孤身一人。

    林锦时轻轻叹了口气，好一会儿后，缓过神来，又提起笔继续沉入了书中。

    等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朗疏云见林含彧一脸的疲惫，往日身上的光芒都黯淡了一层，连忙将其扶坐上了黄梨木椅子，又端上了一盏热茶。

    林含彧并没接茶，只靠坐在椅子上，轻闭着双目，徐徐地吐出了一口气。

    “能帮上的就帮，帮不上的咱也别急坏了身子。”朗疏云将茶盏放在小桌，转而绕到其身后，给林含彧按摩起了头顶。

    林含彧常年伏案工作，肩颈部位时常疼痛，看了大夫说是颈椎的问题，只能舒缓，无法根除。最近内阁里面日常繁杂琐事颇多，颈椎的病灶还在隐隐作祟，这又染上了一个偏头痛的毛病。

    按了好一会，林含彧抬起眼，端过茶碗小呷了一口道，“叶嘉槐是个好孩子。”

    “那是自然，嘉槐打小就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快，知书识礼样样都成。”朗疏云在一旁也夸赞道。

    “嘉槐不去留学要回北平，他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林含彧又饮了一口茶水，“他在英国留学读的那所学校，有个规定，就读工程类的专业毕业都是要留在英国继续工作的，宗教人文经法的学生毕业后则可以自由回国……”

    “只是去上个学，毕业了还不可以回来？”朗疏云听闻有点惊。

    “洋人，精明得很咧。他们需要人才的流入，却又不会允许技术流失。”林含彧扶着额，摇了摇头。

    “嘉槐是早就知道这个规定，读到了大三，只剩最后一年，便准备申请退学。有了三年的学问，本事已经攥到手里了，回来祖国拥抱大江大河，又何必纠结于毕业证书那一张纸。”

    “只是可惜叶家姐夫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将怨气释放在了利国利民的约法上。”林含彧抬起手，身边的佣人会意，递上了一只烤好的雪茄。

    朗疏云见丈夫如此沉郁，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是放柔了指尖，缓缓地在林含彧的头顶穴位上打圈。

    晚餐时分，桌上摆的都是清炒的时令蔬菜，下火又下饭。然而座上的人却缄默不语，气氛有些冷凝。

    林锦时将筷子在碗里捣了许久，思忖了再三最后还是开了口，“父亲，母亲，我想学钢琴。”

    “前些日子，我去育英中学排练话剧，遇见了一个钢琴老师……”

    母亲朗疏云似乎不太惊讶，提着筷子继续挑着菜，“我知道，锦时研读剧本很认真，家里的仆人好几次都说煤油灯的灯油下得太快。”

    林锦时感到喉咙处噎了一下，原来自己偷偷搞的小动作家长全然知道。母亲也只是口上表达不支持，待到发现自己偷偷逃学去排练，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的。林锦时的脸上顿时腾起一阵潮红色，赶紧埋下头扒起饭来。

    “锦时。”半晌，父亲林含彧开了口，“育英中学毕竟是男子中学，女孩子去多有不便。改天把老师请到家里教钢琴吧。”

    林锦时闻言，甚是震惊。林锦时不曾想到，平日里执着于文献法条，不苟言笑的父亲，竟然会如此轻松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甚至本以为会嗤之以鼻的祖母也只是瘪了瘪嘴，并未做声。

    惊喜来得是如此的突然，林锦时一直觉得飘飘然仿佛在梦境中。直到第二天工匠们来到家里叮叮当当地组装钢琴，看着那黑色的庞然大物，林锦时才感受到了一点真实，心底暗暗感激自己的亲人们。

    更加真实的事情接踵而至。又一个绯红色的黄昏，杜小姐穿着那身卡其色格子旗袍，脚蹬着一双黑色小皮鞋，敲响了林家宅邸的大门。

    “杜小姐请这边走。”家里的女佣人走在前面为杜小姐引着路，面对散发着如此文秀纤弱气质的杜小姐，都不由得侧目多看了几眼。

    “谢谢”杜小姐用那特有的温柔声音，轻轻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