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渭看似云淡风轻, 长睫却止不住轻颤,双眸渐渐晶润,如蒙薄雾。
那模样,像极了侧卧身躯的小兽。
惶惶不安地犹豫着, 暗暗积攒勇气。
脆弱又忐忑, 准备向眼前人交付出绝对的信任, 于下一刻翻身亮出肚皮。
凤醉秋向来不好奇别人内心的隐秘。
哪怕对方是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家人或朋友, 她也不会主动追问。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两处不能轻易触碰的隐痛。
大多数心伤并不会因倾诉而痊愈。
每次诉说, 都不过是血淋淋撕裂伤痕的过程。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聆听者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 所谓安慰与“懂得”, 不过是轻飘飘的空话。
那些芥蒂与心伤,并不会因为空洞的安慰而真正痊愈。
赵渭那么聪明,这道理他懂。
可他想和凤醉秋长长久久走下去。
若不坦诚身世的秘密, 那就是欺瞒哄骗,这不对。
他明白这番倾诉会让他痛苦难堪,所以忐忑不安。
但他有责任让凤醉秋知道旁人不了解的那部分自己。
这是要与她相携一生的真挚诚意。
看着他此刻的模样, 凤醉秋的心房蓦地酸软攥紧。
良久, 凤醉秋倾身过去,在他的眉心落下轻柔一吻。
稍触即离。
他俩之间已有过许多次亲吻,或热烈或缱绻。
从没哪一次是这般清汤寡水的。
却也是前所未有的极致温柔。
“不管你的身世有什么秘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你说我就听着, 但也只是听听。”
她故作轻松地调侃。
“反正我只馋你的美色,并不关心旁的。”
这没心没肺的调调,看似敷衍随意,却饱含了许多怜惜。
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是“你说我就听”的陪伴。
不挂在嘴上的无声呵护, 比任何宽慰开解的话语都更实在,也更温情。
赵渭感觉有暖烫从眉心直抵胸臆,不安抿紧的唇慢慢勾起:“哦。”
回到赫山,天色已墨。
赵渭让肖虎搬来几坛秋日酿,带着凤醉秋进了起居院的花阁。
花阁内未点灯烛。
两人抵肩坐在“落地见月窗”前,春夜月华透窗。
赵渭定定望着穹顶明月,就着坛口抿了口酒,沉嗓低低的。
“去年州府阅兵典仪时,我告诉过你,我的生辰其实是十二月初九。”
凤醉秋愣愣点头,她记得这事。“这是怎么的呢?”
“在玉牒上,我母亲是赵诚锐的侧妃孟贞,二姐赵荞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赵渭斜斜睨向她,目光悲伤,笑得自嘲。
“其实呢,我和二姐同年出生。我生在十二月初九,她则是十二月廿二。”
凤醉秋傻眼了一瞬:“啊?”
相差就十来天,这怎么可能一母同胞?!
而且,照这么算,赵渭该是信王府二公子,而赵荞则是三姑娘啊。
这种事,信王府为什么要作假?
他说:“我是出生快一年后才被记上玉牒的。”
凤醉秋是彻底懵了:“为什么?”
“因为我是后院人所生。与我五妹妹才是真的一母同胞。”
赵渭没敢看她,单手拎起酒坛子,仰面望着窗外夜空。
黑眸映月,他眼底的无奈、讥诮与自厌被照得无所遁形。
“我出生在钦州,那时还没有大周朝。”
凤醉秋拿过他手里的坛子,也喝了一口压压惊。“你接着说。”
秋日酿的醇香浸过嗓子,裹着赵渭低沉的声音,温柔了静夜。
前朝覆亡后,中原被异族政权占据半壁江山。
前朝遗留的多方势力携手,共举朔南王赵诚铭为尊。
大家退守钦州,上下同欲、卧薪尝胆,以图驱敌复国。
朔南王赵诚铭,便是后来的大周开国之主武德帝。
而赵渭的父亲赵诚锐,正是朔南王最小的弟弟。
“我父亲与武德陛下虽是同父异母,却颇得偏疼。”赵渭仰脖连饮几大口秋日酿,目光始终落在窗外。
他的右手准确扣住了凤醉秋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掌心的温度给了他勇气。
他继续道:“武德陛下成了复国同盟的共主后,便封了我父亲为‘长信郡王’,还为他精挑细选了正妃与侧妃。”
赵诚锐那人,打小就被惯得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生平三大爱好就是放鹰、赌马、逐美。
正妃与侧妃先后进了门,也没能让他停下收集美人的步伐。
当时诸事循前朝旧例,郡王按律可有一名正妃、两名侧妃。
若私纳姬妾,算违律失德。假使有人弹劾,是会被问罪的。
不过,那些年中原到处烽火连天,举国同心驱逐外辱,大多数律法规制也形同虚设。
况且赵诚锐背后还有兄长朔南王撑腰,府中正妃侧妃都没敢多说什么,外人更不会自找麻烦。
只要别太明目张胆,并没谁有闲心与贵胄们较真私德之事。
既然不能明目张胆,后院人的事自不可见光。
长信郡王府后院人所生的孩子们,便都记在正妃徐蝉或侧妃孟贞名下,算是一层对外的遮羞布。
赵渭的生母与侧妃孟贞几乎同时有孕。
做戏得做全套。
当时有许多事需要正妃徐蝉出外露面。
例如善堂施粥、赈济难民、蚕桑祈福之类的。
她三天两头都得出门,若突然蹦出个孩子说是她生的,那也太糊弄了。
于是,赵诚锐决定将赵渭记在侧妃孟贞名下。
可孟贞心里委屈。
如无意外,郡王府的孩子都跟着自己生母长大。
后院人的孩子记在孟贞名下,并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
若在别的时候,孟贞为了不与丈夫起冲突,不会多说什么。
可因为这孩子,要让自己亲生的孩子晚一年见人,她就不能忍。
孟贞难得发一次脾气,赵诚锐不得不适当妥协,晚了一年才让外间知晓赵渭的存在。
府中没为赵渭摆过满月酒、百日宴什么的。
他被圈在后院养到了三四岁,才开始像兄姐一样正常出入家门,亮相于人前。
几岁大的孩子之间,乍看着区别并不明显。
弟弟比姐姐高些,勉强也说得过去。
于是赵渭就成了三公子,而赵荞则是二姑娘。
其实不止长信郡王府,那时钦州好些高门大户都有这种乌糟事。
为了自欺欺人地掩人耳目,好多人家的孩子生辰都不对,兄弟姐妹间的排行乱七八糟。
战乱年月养得起后院人的门户,都不是普通的小富小贵,多少得留几分脸面名声。
这种事在勋贵圈子里心照不宣,只是明面上谁都不说破罢了。
凤醉秋撇撇嘴,心中暗叹一句:啧,中原人。
不过,她有一事不明。
“到底什么是后院人?”
赵渭嗤声轻哂,解释得很详细。
“男家主养的姬妾美人、女家主养的大小郎君。没名没分,一辈子在后院不见光,统称为‘后院人’。”
女的后院人若生了孩子,会被府中客客气气称一声“某夫人”,没孩子的就称“某姬”。
男的后院人么,若家主愿赏他个孩子,那就是“大郎君”,没孩子的就称作小郎君了。
“夫人”、“大郎君”因为有孩子,虽无名无分见不得人,对内却也算是正式的一份子。
而“姬”和“小郎君”就完全是家主掌心的小玩意儿了。
“要是哪天惹了家主不快,或让家主觉得腻烦了,便随意送人,或悄悄打发出去。”
赵渭半垂眼睫,浅笑苦涩。
“我的生母,就被赵诚锐送过人。”
凤醉秋费了很大的劲才稳住心神,没有因震惊而惊呼出声。
赵诚锐是个什么品种的王八蛋?
违律私纳后院人就算了,纳进家门了还又送给别人?然后又接回来?
吃了吐、吐了吃,半点没把人当人啊!
“你母亲,”凤醉秋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斟酌措辞,“是被强迫的?”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赵渭的脸色很苍白。
他缓缓闭目,苦涩笑音里带着淡淡恨意。
“不是。”
这才是关于他身世最难堪的部分。
在自家府中,赵渭的生母被称作琼夫人。
琼夫人原本出生于京郊书香小户。
她父亲还在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麾下做过家臣谋士。
若非生逢亡国战乱,逃难途中又与家人离散,琼夫人断不会走上以色侍人的路。
有一说一,赵诚锐这人是不怎么样,但当年对琼夫人确实不曾逼迫。
那时中原到处战乱,“活下去”和“吃饱饭”对许多人来说是奢侈念想。
像琼夫人那样,在逃难途中与家人离散、想寻求依靠的柔弱女子,在钦州俯拾皆是。
如赵诚锐那般的富贵浪荡子,只需几句甜言蜜语,再许诺锦衣玉食,自有大把妙龄美姑娘心甘情愿做他后院玩物。
没有逼迫的必要。
路是琼夫人自己选的。
她毕竟也曾读书受教过,虽做出了选择,心中却觉羞耻难安。
所以她与别的后院人有些不同,在赵诚锐面前做不出什么谄媚妖态。
初时,赵诚锐爱极了她的冷淡矜持。
接进府半年后,新鲜劲过了,便又觉她木讷寡趣。
便随意将她送给了自己的一位纨绔朋友。
这彻底击垮了琼夫人妄图保有的最后一丝尊严。
那时她才真正明白,想在乱世里靠美貌求存的人,并没有傲气清高的本钱。
她被送去的那家,当家主母并不像长信郡王府正妃、侧妃那般好相与。
过了半年煎熬日子,上元灯节,她被允许出门观灯,与逃难途中失散数年的双生妹妹重逢。
纵然琼夫人学识平平,能生出赵渭这样天纵英才的儿子,自身也不至于太蠢。
当她彻底抛开尊严与傲骨,办法总比困难多。
妹妹的出现让她看到了转机。
她设法找了机会,带着妹妹去见了赵诚锐。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美人面,这对赵诚锐来说就有点意思了。
于是琼夫人重回长信郡王府后院。
当年底,她生下了赵渭。再两年后又生下了小五姑娘赵蕊。
有一儿一女傍身,琼夫人在长信郡王府后院好歹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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