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寨顺山而成聚落, 从下往上依次是前寨、后寨、土司行宫三大区域。
后寨没有可供人居住的建筑,只有山林、药田和晒药场。
午饭就摆在晒药场。
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后,大家就继续回药田劳作。
这些药田为全寨共有,种出的药材归公仓。
寨中有几家人世代传承制药技艺, 他们会将药材做成药丸或药粉, 供寨子里的人按需取用。
因为这个缘故, 青梧寨的每户人家都得在春耕中出力。
前几年凤醉秋都在北境, 今年既正好在春耕时回寨, 自然也得照规矩干活。
赵渭本要与她同去, 却被她哥哥凤凛冬唤住。
“赵大人远来是客, 还是留下来同我喝喝茶吧。”
自家妹妹带个小子回家来,做兄长想探探底,这也是人之常情。
赵渭止步颔首:“兄长美意, 却之不恭。”
凤醉秋瞟了自家亲哥一眼,总觉得他这是要出幺蛾子。
正要说话,却听赵渭低声道:“我与你兄长初次见面, 陪他说说话也是应该的。”
凤醉秋看看赵渭, 再看看凤凛冬,略有些迟疑。
凤凛冬挑眉:“你这是担心我会欺负他,还是担心他会欺负我?”
“你这问题,是在争宠吗?”
凤醉秋被逗笑, 两眼弯成细月牙。
“罢了,我谁也不担心,你们自便。”
凤凛冬不是省油的灯,赵渭却也不是什么无助小羊羔。
既亲哥撵人,凤醉秋便命肖虎带人留在近旁警戒,自己拎着锄头往药田去了。
凤凛冬行走不便, 早已让人在林下竹棚内摆了茶果点心。
赵渭让肖虎带人避远些,自己则替凤凛冬推着轮椅进了竹棚。
淳香的山间粗茶,娇艳的时令莓果,配上竹棚外的秀雅山色,颇有点平淡悠远的岁月静好之感。
“赵大人请坐。”
凤凛冬面带歉意的微笑,客套得很。
“山民粗鄙,不如京中王府事事精致,委屈大人了。”
“兄长言重了。我离京多年,在赫山也是诸事简便的。”
赵渭落座,随和从容如在自家。
“兄长若不嫌弃,与祖母一样唤我‘玉衡’就好。”
他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不但对凤凛冬一口一个“兄长”,还直接将凤家老奶奶称为“祖母”。
这便是在提醒凤凛冬,自己已在老人家跟前过了明路,得了认可。
三言两语间就给凤凛冬扣好了“大舅子”的帽。
凤凛冬哪会看不破这点小伎俩?
他十指交握放在膝头,皮笑肉不笑:“青梧寨婚俗与外间有些不同。赵大人这声兄长,怕是叫早了点儿。”
“兄长这话怎么说的?”
赵渭笑笑,反客为主地拎起茶壶。
“好像我与阿秋的事还能有什么变数似的。”
凤凛冬以指尖轻点下巴:“哦?你与阿秋的事,信王殿下无异议?”
赵渭可不仅是赵司空,还是信王府三公子,现今的信王赵澈是他兄长。
按照中原贵胄门第的讲究,信王府既是赵澈掌家,那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便需由他过问。
赵渭闻言笑开:“兄长放心,我大哥允我婚事自主。而且,他也没有门第之见。”
若论家门出身,当今信王妃的母家比这青梧寨凤家还不如。
这不是什么秘密,举国皆知。
其实凤凛冬也没真担心信王府的态度,无非是随口一提,为接下来的谈话做个铺垫罢了。
真要说赵渭和凤醉秋的事有什么变数,那肯定在凤家这头。
赵渭也明白这层,索性将话挑明了:“阿秋既领我回来,对我自是满意的。来时拜见祖母,她老人家对我也应当是满意的。”
他将桌上两个茶盏都斟到七分满。
“看来,是兄长对我有意见。”
“我可没有,别瞎说啊。”
凤凛冬笑意明朗,话却并不温和。
“不过,我祖母这几年精力不如以往,消息不太灵通。若老人家哪天听到点什么风声,这变数不就来了?”
赵渭闻言并不惊慌,只是脑子里飞快转动着。
他想起凤醉秋曾提过,凤凛冬与本地达官贵人、三教九流都有些来往,消息颇为灵通。
于是便有了点头绪。
“看样子,兄长是听说了什么,但还没有惊动祖母,也不想让阿秋为难。”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心。”
凤凛冬也不再绕弯子了。
“听闻朝中有人主张整建制撤除青梧寨兵籍,赵大人却强烈反对。这传言可真?”
赵渭抿了口茶,坦率颔首:“真。”
凤凛冬哼笑一声,从果盘里拈了颗莓果,淡淡瞥他。
赵渭迎着他的目光:“兄长有何见解,直说无妨。”
“不敢当。我一介布衣,岂能妄议朝政是非?”凤凛冬咬了口果子,慢条斯理咀嚼着。
“只是有些好奇,赵大人为何要反对?”
赵渭将茶盏放回桌上,不答反问:“兄长不妨猜一猜,凤统领对此事是何态度?”
凤凛冬微顿。
稍顷,他右肘撑上轮椅扶手上,倾斜着身躯,侧头望向外头的药田。
不远处的药田里,凤醉秋正与几个半大小孩儿打闹。
那几个小孩儿身手都不错,在她面前却不够看。
她身法灵巧诡谲,将那药锄舞得如臂使指,轻轻松松将几个小孩儿逗得气急败坏。
这样的凤醉秋看起来有些淘气。
没有凤小将军该有的铁血悍勇,也没有凤统领该有的肃正威仪。
却妍丽鲜活,明媚生动。
她是这片山林养大的姑娘,本该这样开怀恣意、率性无拘。
可惜生在了兵户之家。
凤凛冬眼眶微涩,口中对赵渭笑哼一声。
“于公,你是她顶头上司;于私,她对你正在兴头上。青梧寨撤兵籍的事,就算她与你共进退,也未必真是她所想所愿。”
赵渭也偏头看向药田里那个玩心大起的姑娘,笑意柔软。
“兄长的意思是,她在此事上选择信任我,只是委曲求全?”
“谁知道呢?”
凤凛冬神色无波澜,只是声音沉郁。倒比先前那种假笑要真诚许多。
“阿秋在赫山,从不会这么与人顽皮胡闹,对吧?”
赵渭点头:“对。在赫山时,凤统领便是凤统领该有的样子。”
“她在我和祖母面前也不这样。会撒娇卖呆,偶尔也耍赖贪懒。但真遇事时却自有担当,从不让家人操心。”
凤凛冬收回目光,感慨笑叹。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做出什么样子。”
凤家人丁凋敝,老祖母事务繁多,凤凛冬又不良于行,所以凤醉秋打小就要独自面对很多事。
兄妹与姐妹总归不同。
凤醉秋对兄长并不藏着掖着,但都只是让他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做何抉择,并不深聊她的内心感受。
凤凛冬常常不能确定,究竟哪些事是妹妹真正所想所愿,哪些又是她权衡利弊后的迫不得已。
“我与她虽是亲兄妹,有时却也看不透她。不知哪种面貌才是真正的她。”
说起心上的姑娘,赵渭眉眼愈发柔和:“依我看,哪种面貌都是真正的她。”
人又不是模子倒出来的死物,本就有很多面。
在赵渭看来,凤醉秋之所以在不同人面前有不同表现,绝不是委屈自己去逢迎他人,而是她就想那么做。
“是吗?”
凤凛冬若有所思,轻轻咬下第二口果肉。
“前年军府曾送来嘉奖通令,赞她是同龄人中难得一见的将才,天生骁勇、悍不畏死。”
他喉头滚动,咽下的不知道是嘴里那口果肉,还是满腹为人兄长的心疼。
“可她刚从北境回来那会儿,每天半夜都会惊醒好几次。有两回碰着杀鸡宰羊的场面,她竟僵住了,眼神都是飘的。”
凤凛冬知道,妹妹从来不喜欢血腥杀戮。
只是所有人都告诉她,那是兵户天职、军令如山。
她自小听到大,便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做。
哪怕赵渭那么笃定,凤凛冬依然觉得,在撤除青梧寨兵籍这件事上的态度,妹妹选择信任跟随赵渭的立场,只是因为她清楚“应该这么选”,而不是“她想这么选”。
赵渭若有所悟,眉梢轻扬:“兄长是希望我能看在她的份上改主意?”
明眼人都清楚,赵渭和他执掌的军械研造司,是昭宁帝军务革新的重要臂助。
是否整建制撤除青梧寨兵户籍,有权最终拍板定案的人自然是昭宁帝,但赵渭在此事上的立场对圣心偏向绝对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面对赵渭开门见山的询问,凤凛冬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们年年都种这么多药材,赵大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赵渭愣了愣:“请兄长赐教。”
“青梧寨人上战场,除了要带兵器,还要自带伤药。”
凤凛冬的声音很轻很轻。
“不是什么救命仙丹,就是迅速止血、短暂麻痹痛觉。如此,只要还有一口气,便可再战。”
中原历来有个传言:利州军天生无畏,上阵不死不休,青梧寨兵尤甚。
可是,只要是个人,受了伤就会痛,血流多了就会死。哪有那么多天生无畏?
“祖祖辈辈都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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