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辈都说,兵户的职责就是不惜命,我们一代代人都为了战死而生。我打小就觉得,这没道理。”
凤凛冬扯了扯嘴角,冷淡轻哂。
“是,总要有人去保家卫国。可凭什么老是我们、只是我们?”
这话虽因激愤而略有偏颇,但细品品,却也没错处。
其实不止凤凛冬,很多兵户儿女心中都曾闪过这样的迷茫与不甘。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士、农、工、商从军,都会被盛赞大义。
而一代代兵户前赴后继地战死,时常惨烈到近乎绝户,世人却仿佛理所当然。
谁的命不是命?
这天下又不是兵户的天下。
“我眼界胸襟不如阿秋,更不如你赵大人。”
凤凛冬自嘲般淡哼。
“你们着眼大局,想的是守好家国河山。我却只想要我的妹妹,还有她的孩子、她的后世子孙,能白首而终。”
白首而终,这对兵户人家来说,曾是个遥远而奢侈的梦。
如今这个梦近在眼前,有一半机会能成真。可赵渭这个有心与青梧寨凤家姑娘结亲的人却说,他反对。
这显得赵渭此人特别冷血。
事关国政,凤凛冬又非官身,眼下赵渭并不方便详细解释。
他挠了挠额角,沉默端详凤凛冬半晌,最终无奈哂笑。
“我听阿秋说,兄长是利州很有名的讼师。”
凤凛冬回神,疑惑睨他:“什么意思?”
“夸你舌利如刀,很懂拿捏人心,”赵渭勾唇,“若今日换个人坐在这里,多半就被你说得改主意了。”
凤凛冬的笑眼冷凝些许:“你是说,哪怕因此导致你与阿秋的事生变,你都不会改主意赞同裁撤青梧寨兵籍?”
“我反对自有我反对的道理,请兄长静观其变,别轻举妄动。”
赵渭敏锐地察觉他的异样,大略猜到他想做什么,神情立时冷肃。
“朝廷对此事尚未作出最终决议。最快在今年底,最迟明年中,此事就会见分晓。”
赵渭从不曾轻忽罔顾兵户的牺牲与付出。
他虽反对整建制撤销青梧寨兵籍,却也在为这个群体争取另一种可能。
不管最终成与不成,他都在尽力。
凤凛冬静静看了他许久,耸了耸肩:“哦,行吧。”
看样子,像是勉强接受了赵渭的说法。
赵渭眼珠轻转:“兄长最近和州府布政司柳大人走得很近?”
凤凛冬淡淡扬睫:“赵大人何出此言?”
“听我一句劝,别卷进来,更别带着整个青梧寨卷进来。”
赵渭端起茶杯浅啜,润了润喉,才接着道。
“柳仁那老狐狸,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怎么说?”
看在凤醉秋的面子上,赵渭耐心为他解释个中玄机。
“青梧寨全员撤除兵籍,此事若成,便是举国头一份。在利州而言,算是主政官员的政绩,能更得民望……”
柳仁是利州布政司主司,对利州都督赵萦又忠心不二。
他显然急于为赵萦、也为他自己,抢下这柱头香。
但此事关乎昭宁帝亲自坐镇的军务革新,牵连甚广,朝廷必须审慎众议。
要不要整建制撤兵户籍?能不能撤?
只撤几处如青梧寨这种贡献巨大的兵户聚居地,会不会有“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隐忧?
若撤全国所有兵户,如何保障将来的兵源?
没了稳定的兵源托底,怎么确保国门固若金汤?
这些问题都需推敲周详,备下后手预案,可不是一拍脑门就能决断的。
目前昭宁帝有所顾虑,朝中各方还在博弈,局面尚不明朗。
“……柳仁那老狐狸既想抢占先机,又不想担半点站错队的风险,便想撺掇你凤家煽动整个青梧寨,去替他投石问路。”
凤家老奶奶不是个普通的乡绅老妇。
她在青梧寨有类似祭司的职能,威望很高。只要这位老人家发话,青梧寨人就会把事情闹大。
再加上凤凛冬这种消息灵通、人脉深广的助力,串联多地兵户一起闹也非难事。
可若真以民意倒逼朝廷仓促决断,后续一旦出半点差池,青梧寨能有什么好下场?
“凤家老奶奶为人谨慎持重,不会因为外人的三言两语就去蹚这种浑水。”
赵渭以指节叩响桌面,严肃地直视凤凛冬。
“柳仁正是清楚这一点,才将话递到你这里,指望借你之口去说动她老人家。”
老人家不会因为外人的话轻举妄动。
但换自家相依为命的孙儿来传话,那就难说了。
“英雄所见略同。”
凤凛冬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一扫方才的哀伤低沉。
“我也觉得柳仁那死老头没安好心,所以在祖母面前半个字没提。”
赵渭顿时无语:“你既知道他没安好心,刚才为何还帮他当说客来劝我改主意?!”
“我哪是帮他?”
凤凛冬冷笑,眼神渐起寒凉。
“去年那死老头想按头让阿秋去陪坐官宴的事,在我这儿可还没翻篇。”
赵渭的赫山军械研造司是皇属,不受利州府管辖,却需利州府让渡财税、保障供给。
利州府以柳仁为首的部分官员打着小算盘,逮着机会就给赵渭找不痛快,想逼他将军械研造司迁离利州。
去年凤醉秋刚到赫山上任不久,柳仁明发公函让她去陪坐官宴,其实就是冲着赵渭去的。
最后是赵渭强硬将这事扛下,还扯了军府大将军令子都下水,柳仁只能作罢,凤醉秋才没有无辜受屈。
这事在当时没闹大,外间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凤凛冬素来消息灵通,关于自家妹妹的事更不会错过。
“我心里记着柳仁这笔仇,且等着机会补刀弄死他呢,怎么会帮他?”
凤凛冬敛了冷厉,捧起茶盏狡黠眨眼。
“我方才,只是考验你罢了。”
赵渭暗暗磨牙,忍住殴打他的冲动:“考验什么?”
“等柳仁发现我不会傻到被他当刀使,他应该会设法从别处下手去动摇你。你常年不出赫山,我怕你消息闭塞,早晚要被那老贼算进圈套里。”
凤凛冬抿了口茶,略抬下颌。
“我就想试试,你在人情压力下,还能不能始终保持立场坚定。整建制撤销兵户籍,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堂大事,若只是碍于姻亲关系,听我卖几句惨就改主意,那你这赵司空可难堪大用。”
赵渭扶额哂笑。
若这人不是凤醉秋的亲兄长,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八丈远啊。
“兄长一介布衣却操着国相的心,竟还亲自考察官员的能力心性,实在辛苦了。”
对于他这阴阳怪气的反话,凤凛冬并不着恼。
“这不是我家阿秋对你有点意思么?她初次喜欢一个人,我当兄长的总要探个底才行。”
赵渭不忿嗤鼻:“什么叫她对我‘有点意思’?她是非我不可。”
“你在说什么梦话?她没送你银腰带,那就不叫非你不可。”
凤凛冬讥笑挑衅,眼神扫过他身上雅致的锦袍。
“再说了,看你这斯文端雅的模样,今晚打火边擂怕也没什么胜算。”
赵渭一滞,蹙紧了眉:“打火边擂?那是什么?”
凤凛冬笑得不怀好意:“哟,她是不是没告诉你,青梧寨春耕到底是做什么的?”
赵渭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难道不是大家一起耕种药田,晚上喝酒玩乐什么的?”
反正凤醉秋是这么说的。
凤凛冬拊掌大笑:“看来她没好意思跟你说太透啊。”
青梧寨春耕起源于前朝中期,是个非常古老的传统。
因为寨里都是性命朝不保夕的兵户,在谈婚论嫁上不受外间青睐,议婚艰难,寨中各家便只能频繁内部结亲。
如此一来,血缘越来越近,生出的孩子们身体一代不如一代。
为解决这个问题,便有了“青梧寨春耕”。
每年春末夏初,寨中长者会提前占卜问神,定下当年的“春耕日”。
若连天晴好,春耕便持续三日,遇雨则延长至五日。
问神后定下日子,寨中各家就会通过各自的人脉,向外间一些适龄的未婚男女发出邀请。
受邀者若也有意,便会如期前来。
大家在白日里一同耕种药田,日落时向金凤山神行祝祷礼。
祝祷结束,年长者早早避回前寨,年轻人们就点起篝火,在夜色中饮酒玩乐、彼此相看。
以凤醉秋为例,若有两个以上的人看中她,同时也得她眼缘,那这些人就要在篝火边当众打擂,以武决胜。
“最终那个胜者才可以去她的吊脚木楼听她唱情歌,然后就可以……”
凤凛冬笑容怪异,挤眉弄眼。
“咳咳,你懂的吧?”
青梧寨春耕,说穿了,就是从外间找人来相亲。若彼此看对眼,双方就临时走个婚。
情出自愿,春风一度,不问将来。
通俗地讲就是,借个种。
当然了,这都是古时的规矩。
现今的青梧寨人在婚姻之事上也受大周《戚姻律》约束,哪还能这么野浪?
只是凤凛冬存心欺负赵渭这中原人,故意说半截留半截挑事儿。
他摸着下巴幸灾乐祸:“赵大人觉得,我们这习俗如何?”
赵大人觉得……
这习俗过于兽性,他身为朝廷栋梁,有义务上奏请旨,取缔陋习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误我!我一觉睡醒才发现日期设置错了!!!!吓得我瞌睡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