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本该是夜深人定。
可凤醉秋的房间里吵吵闹闹,乱成一锅粥。
凤醉秋正躺在床上,安安静静陷入深睡。
床前不远处的窗畔, 彭菱、叶知川、纪君望三人合力压制,将赵渭按在花几旁的椅子里。
赵渭眼神冷厉, 压着嗓音,也压着内心的狂怒:“让开。”
叶知川额角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说话间气息不稳, 手上却半点不敢松懈。
“赵大人息怒。凤统领事先已有交代, 我们此时拼死也得拦住您。”
彭菱也急急劝道:“赵大人,你也看到阿秋手上的伤了。那是她为了保持清醒,自己弄出来的伤口。若她当时完全受制于桑采, 是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吐谷契人擅制诡药,可短暂控人心魂。
所以,北境戍边军前锋营出来的人,都有袖内藏钢针的习惯。
如果哪天不幸中招,在还没完全身不由己时, 他们就会设法将袖中钢针钉进自己指尖。
躯体上极致的疼痛可抗衡诡药影响, 以此尽量保持清醒。
“这招真的有用。我们从前常练,身上各处都有记忆了。”
因为正在使力压制赵渭,彭菱一边说话一边调整气息。
“我们一旦察觉有神识涣散的迹象,手指就会立刻去抽取钢针。阿秋手上的三根钢针都完全钉进去了, 正说明是没被彻底控制的。”
这些话让赵渭额角青筋突突猛跳,有愤怒也有心疼。
钢针钉入指尖是怎样的痛楚,他根本不敢深想。
他瞪向彭菱,低声喝阻:“你闭嘴!”
彭菱却硬着头皮继续道:“阿秋就是要让桑采以为自己成功得手。这样她之后才会按计划行动,咱们才能人赃并获, 一举收网!此时若打草惊蛇,那便前功尽弃,阿秋今日也白受罪了!”
彭菱喘了口大气,绞尽脑汁接着说服赵渭,希望他能稍安勿躁。
“赵大人,阿秋不是一般人,你要相信她。她本就有防备,桑采拿到的,定不是真正的布防图。不会泄密的!”
凤醉秋今日在桑采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将三根钢针钉进自己的指尖,还丝毫也没有惊动对方。
这不是运气好,是当初在沐霁昀麾下常年累月练出来的。
大周朝戍边将士被称为“血肉城墙”。
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残酷训练,便是血肉城墙的真正来由。
他们不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战场下主动承受过的种种痛苦煎熬,正是他们临敌时胜多败少的原因。
能守住国门,从来不是靠运气。
彭菱自己也受过同样的训练,所以她相信凤醉秋没有泄密。
但赵渭此时心急如焚的原因,并不在于是否泄密。
他记得凤醉秋曾经说过,提线香对她并无大用,除非她一次喝下一大桶。
可下午纪君望在凉亭外看得很清楚,她只喝了几口茶而已。
如今都过去三个时辰了,居然还没醒。
司内医官来把过脉,也只说是醉酒昏睡的症状。
这说明,桑采今日给她喝的根本不是提线香!
目前除了桑采,没有人能确定凤醉秋到底中了何种诡药。
也就没人清楚,看似熟睡的凤醉秋此时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
更没人敢笃定她到底几时能醒。
甚至不敢说,她能不能醒。
赵渭眼中泛红,咬牙道:“前功尽弃就前功尽弃。必须尽快拿到解药。”
话音未落,他发狠暴起,竟挣脱了三人联手的全力压制。
纪君望的身手在三人中最弱,当场就被掀翻在地,还滚了半圈。
叶知川也踉跄连退两步才站稳。
就彭菱还算个能看的,在混乱中仍死死拽住了赵渭的胳膊。
凤醉秋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们,在闹什么?”她慵懒哑声,有瞬间的迷茫。
她记得桑采说过,摄魂提线香的效力是三个时辰。
此时看看窗外天色,可确定此言不假。
凤醉秋心中正叹那摄魂提线香果然厉害,赵渭已甩开彭菱冲到床边来。
“你感觉如何?”
“还行,就是有些乏力……嘶!”
她倏地闭紧了眼,疼到五官都快扭曲,还忍不住从咬紧的齿关迸出句粗话。
“真他娘的疼啊。”
各自平复稍顷,房中总算安静下来。
赵渭坐在床沿,冷冷直视着靠坐在床头的凤醉秋。
那眼神不但寒凉,还锋利,活像两根冰锥子。
凤醉秋莫名心虚,干笑了两声,小心翼翼举起左手,假装对自己被伤布裹成三颗大头的手指很好奇。
“这上的什么药?火烧火燎的。”
吐谷契人做诡药,向来以“事过无痕”为最高境界。
是以凤醉秋醒来后并无大碍。
就是钢针扎出的伤口太深,此刻被药膏刺激着,很疼。
赵渭抿唇不语。
彭菱和叶知川一时没敢接话。
纪君望见冷了场,便小声嘀咕:“十指连心啊。三根钢针几乎全数没进指尖,上什么药不都得火烧火燎?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那时没瞧见我一直在敲石凳吗?就……呃。”
见赵渭的脸色更难看,凤醉秋赶忙换个话题。
她问纪君望:“你是不是看到我趴在桌上,才进凉亭扶我回来的?”
纪君望点头:“对。夏夫人也冲我招手,说你酒劲上头睡着了。”
凤醉秋倒没慌:“大家别紧张。我在趴桌上昏睡过去之前,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画给桑采的布防图是假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对自己在过程中忍受的苦楚煎熬只字不提。
这让赵渭的脸色又沉三分。
就着彭菱递来的水杯抿了一口,她接着道:“另外,据桑采的说法,桑韩老先生应该活着,且极有可能在为敌国做事。这消息是报给都督还是直达天听,请赵大人斟酌后定夺。”
等到将来得知真相时,桑采大概会有些错愕。
因为凤醉秋完全记得她说过的每句话。
此时凤醉秋身上还有些乏力,便言简意赅:“肖虎明日会一路跟着桑采,你们按原定计划各司其职,准备收网。”
赵渭绷着冷脸开了口:“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了,由我全盘接手。”
态度强硬,是命令不是商量。
明白他此刻正在气头上,凤醉秋便顺了他的意:“也好。”
反正最难的第一块骨头她已经啃下了,后面的事无非就是指挥调度。
赵渭接手后无需亲自冒险,要管就由他管去。
待几人将后续所有事交接清楚后,已过子时。
凤醉秋对彭菱道:“你火速去信提醒沐帅,吐谷契人新做出一种叫‘摄魂提线香’的东西,应该是改良过的提线香,专门针对他麾下受过特训的人。具体配方我不太清楚,但他应该有门路可以探查。着重留心香兰笑、醒酒汤、老姜、还有山莓果。”
再之后要如何应对,那就是沐霁昀的事,不需要凤醉秋费心了。
“是。”
彭菱领命,与叶知川、纪君望一同告辞离去。
当房中只剩二人,赵渭便开始算账了。
“凤醉秋,你还记不记得最初说要接近桑采时,答应过我什么?”
凤醉秋单手捂住额头,卖惨耍赖:“哎呀,头有点晕。”
赵渭半点不和她耍花腔:“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受伤。”
凤醉秋倾身就要往他身上扑,口中忙不迭喊冤。
“事情不是这么论的。我习武之人,只是三根手指上被戳了针眼儿,怎么能算受伤呢?”
赵渭抬掌抵住她的脑门,横眉冷对,不接受她投怀送抱。
右手还在她被包住的手指上拍了拍。
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够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赵渭的手指颤了颤,最终忍住了,没去拥抱安慰。
“既不算受伤,为什么碰一下就疼到脸发白?”
“那当然是因为……”
凤醉秋一时无计可施,索性睁大眼睛说瞎话。
“因为我娇弱啊!”
赵渭将她推回去坐正后,暗暗调息,尽量保持心平气和。
“你最初察觉不对劲时,既有余力动用袖中针,是不是也可立刻向亭外的纪君望等人发出求救信号?”
凤醉秋点头点到一半就停住。
“可,我要是立刻让纪君望进来,桑采就会中止行动啊。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全部的计划吗?”
她的计划,就是让桑采顺利拿走假的布防图。
肖虎是王府暗卫出身,擅长匿迹追踪。
他会从赫山一路跟着桑采。
一旦顺藤摸瓜揪住接头人,八成能挖出个敌国潜伏在利州的奸细窝点。
“费时费力布局这么些日子,我总不能在临门一脚时半途而废吧?”
凤醉秋笨拙安抚。
“我知道你是心疼、后怕。可我当时确实有把握。”
她是真中了诡药,也当真受其影响。
但所受的影响,并没有桑采以为的那么彻底。
所谓摄魂提线香,不过就是提线香的改良版。
对凤醉秋来说,没有本质差别。
只是入口时更不易察觉,效力也更猛些。
与之抗衡时,需要躯体上更强烈的痛楚来对冲。
所以逼得她动用了三根钢针,才勉强守住神智。
当时虽痛苦,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所有看似身不由己的行为,其实有一半顺势在演的成分。
“手上敷几天药膏,再喝点药清除余毒的汤药,我就又活蹦乱跳了。真没什么大碍,我都习惯了。”
殊不知,她这句不以为意的“习惯了”,正是赵渭心中痛结。
“我听彭菱说,你们从前长期受这类训练,身体都有一整套动作记忆了。”
他喉间滚了滚,挤出干涩的怒声。
“但她也告诉我,你们所宣称的‘不受影响’,并不是没有感觉,只是长久的训练,让你们习惯了忍受那种痛苦。”
“如果痛苦超过能忍受的极限,为确保万无一失,你们在神智彻底不受控之前,会做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自我了断!”
凤醉秋真想冲到隔壁爆锤彭菱。
没事在赵渭面前瞎说什么大实话?存心煽风点火吗?!
“你别听她夸大其词。那只是训练中的一种极端假设。其实并没……”
赵渭打断她:“我尊敬你们当初为捍卫职责付出过的血泪,也勉强理解你今日的选择。但沐霁昀教给你们的某些东西,我不认同。”
连动物都有趋利避害、能苟活便不找死的本能,何况人是万物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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