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导火索彻底被点燃了。
我怒气冲冲地杀回房间。我踩着那些碎纸片来到文昌宝塔前,飞起一脚凌空——好一个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唯心主义那些牵强附会的心理暗示已经难以平复我的心情了!
宝塔撞击窗沿后坠落到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塔身折腰而断,塔尖溅落后不知所终。
我快速捡拾着地上的碎纸片,连同那本已经四分五裂的《海子的诗》一同塞到地上的抽屉里。我端着抽屉走进厕所,把抽屉里的东西一股脑倒进浴缸里。
我在厨房里找到打火机,颤抖着按下点火按钮。
火苗一下子窜了出来,淡蓝色的焰心上下跳跃。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将大化厂的那只牛皮信封拿了出来。
我先是点燃了日记本,纸片在火苗下不断蜷曲变形继而演化为乌黑的一团。就像抹掉一段记忆,浴缸里明灭变幻的火苗最终变成黑灰相间的一片。那些饱含深刻情愫敝帚自珍的寄托片刻间灰飞烟灭,恍然若失,不可挽回。我攥紧拳头里的流沙已然消失殆尽。
烧得差不多了,我打开浴池上方的莲蓬头,那片灰烬被冲击融化为黑色的浊流,在下水口形成逆时针狰狞的漩涡。
回到卧室,我检查了一下现场,就像一切未曾发生,和所有稀松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
我在写字台底下发现半张纸片,那是诗集幸存的半页。
我捡起来,是那首《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里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为什么长久的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的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散
——《春天,十个海子》
出门前,我把半页诗塞进那只信封里,折好后揣进裤兜。
我顺带把两截宝塔扔进厨房的垃圾袋里准备一道扔了。经过客厅,我看了一眼在地上垂死挣扎的“大眼泡”,它的一只眼已经破了,四条尾巴因干涸而黏结在一起。
我长嘘一口气,捡起“大眼泡”扔到浴缸里。
它已经不行了,泛白的肚皮已然朝上。
在单元门门口,我碰到了一楼的老孙头,他刚接孙子放学回来。那孙子好像长高了不少,他还彬彬有礼地叫了我声“哥哥”。我低着头没看他,随口“哼”了一声。
老孙头似乎看出了我情绪上的波动,至少红肿的眼睛出卖了我。
他拦住我问我去干什么,我没有回答。
一个强势的拨挡动作彻底把我激怒了,他留着长指甲的手搭在我的左肩上。
他刚要说那些他自以为苦口婆心的话,我膀子一抖,甩开那只手。
我含混地说了句“别挡道儿”便扬长而去。
我骑上二八杠直奔先锋书店。我心头反复萦绕着那首《春天,十个海子》。路上下班的人们朝我迎面驶来,表情迥异的脸庞并不能在我的心头激起一丝涟漪。我已经完全麻木了。
书店就要打烊了,三个女售货员围在一起聊着什么。以前批评我和来薇蹭书看的那个“地包天”注意到我进来,她并不友善地看了我一眼。我报以睥睨,就像心存芥蒂的人狭路相逢。我乜斜了一眼墙上的海明威挂像——他妈的硬汉硬过头了——据说他用双管猎[枪爆了自己的头。
凭着记忆,我快速找到那本《海子的诗》。
诗集已经改版了,封面已然截然不同,作者原本清瘦羸弱的面孔变成了胡子拉碴。诗人缄默的嘴唇悄然绽放——他傻呵呵地笑了。作者像的右下方新增了一团浅蓝色的涂鸦,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又像持续燃烧的蓝色火焰——命运轮回的星空周而复始。
我快速翻到诗集的最后,找到那首《春天,十个海子》。
诗的落款是1989年3月14日凌晨4点,也许那就是他的最后一首诗——春暖花开笑对秋风摵摵,平静的大海骇浪滔天;五月的麦地颗粒不收,太平洋上的贾宝玉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我用灵魂深处震耳欲聋的嘶吼默念着被我烧掉另一半诗。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海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的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春天,十个海子》
全部复活,全部复活了!
下水口那些黧黑的液体像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沿着顺时针飙升到半空中,火焰击败水流,莲蓬头发生最强有力的虹吸效应,水柱逆势而上。所有支离破碎的纸片在快速回放的镜头里拼凑还原,“大眼泡”死而复生。拦腰折断的九层宝塔在半空中完美拼接,溅到床底下的塔尖被塔身自动捕获。所有挣扎不再痛楚,一切萧瑟重现生机。日记本上的字里行间逐渐模糊,它们像抹了最强劲的涂改液那样消失匿迹。所有蹩脚的素描全部被风化,铅笔屑像流沙一样沿着纸缝簌簌落下。主任科员面部表情地关上抽屉,永固牌铜锁晃动着半掉在空中。
窗外的余晖重新升起,那不是夕阳。
一切仿佛重生,最黑暗的黎明泛出挣扎的曙光——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那本诗集还给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面无表情地拿过诗集朝门外走去——我也许应该还给它的主人。
“你站住!”一声犀利的叱喝让我猛地激灵了一下。
我像梦游症患者被陡然叫醒那样不知所措。
“你付钱了吗?”地包天走过来质问道。
我没有回答,站在书店门口一动不动。
“说话啊!”
“没有!”我的口气相当粗鲁。
“没付钱就想拿书啊!这算偷东西,知道吗?”地包天一脸正气。
我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地包天下颚的突前程度明显超过了鼻子——我完全运用空间解析几何的推论加以揣度——简直就一月牙儿脸!
“说话啊!哑巴了?”她问道。
“说什么?”我无言以对。
“说啊!”
“有什么好说的?”
“你哪个学校的?告你们老师去!”地包天一字一顿,口齿格外清晰。
另外两名妇女也凑了过来,她们朝我绰绰点点。
“告去啊!现在就去啊!”我倒是显得不耐烦了。
“嘿!偷书还有理了?”地包天一下子提高了嗓门。
“告去!告去!不去我可走了!”我扭头想走。
“不许走!”
三个人呼啦一下子围上来拦住我,地包天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她手劲可真大!
“松开!”我厉声喝道。
“不松!”
“松开!”
“这还有理了!”
“怎么回事?”书店经理闻声走了过来。
“他偷书!”地包天略显夸大地描述了刚才的情形。
在她嘴里,我几乎就是顺手牵羊的惯偷。
书店经理打量了我一番,挥挥手叫他们散了。
几个女人议论纷纷地下班了,她们惯性般地回头朝我指指点点。
书店经理问了我的名字和学校,我如实回答却没有丝毫歉意。
我觉得没必要过度解释了,如果用镜头拍下我那一刻的表情,那完全接近于纯理论上的视死如归——我早他妈无所谓了!
“怎么回事?她们说你你偷书?”他问道,口气相当平和。
“随你们说吧!怎么着吧?”我索性放开了。
“为什么这么做?”
“不为什么,好玩行了吧?”
“你态度可不太好!”他摇摇头。
“爱咋地咋地吧!”
我把目光游离到墙上的名人挂像上,我仿佛看到无数黑白色浮游不定亟待祭奠的亡灵——我扶乩者一样跟着他们灵魂出窍了!
“你爸在经委上班吧?”书店经理试探着问道。
“不在!”我愣了一下后予以否认。
“你让我怎么处理你呢?”书店经理似乎忘了刚才他提的话茬。
“随你便吧!”我的口气相当恶劣。
“我倒是认识经委的老谢呢!”
我继续保持沉默。
“我们是老同学呢!我去过你家呢!你忘了?哈哈!”书店经理没忍住笑了。
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他的确是主任科员的同学,上初中时他到我家做过客。我对他没太深的印象,唯一能记起的就是他和主任科员惺惺相惜般的长吁短叹——那天他们好像喝高了。听主任科员讲,他以前在市文化馆工作,后来辞职开书店的。
我既没承认也不予以否定,我拿着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拿的什么书?”他侧过头看了一眼书的封面,“你喜欢诗?”
我沉默无语。
“你知道我的书店为什么叫“先锋”?”他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的口气相当不耐烦。
“先锋诗社!你回去问问你爸就知道了!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了!”
“关我什么事?”我打断了他的话。他看上去还想啰嗦几句。
“书还买吗?”他问道。
“你们卖吗?”我反驳道。
“你要就送给你吧!”
“送我?”我问道。
“送你吧!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拿着书扭头便走。
“等一下!”书店经理还想说些什么。
“谢谢!”我闷着头回了一句,快步走出书店大门。
我在书店隔壁的杂货店买了包“红塔山”。
付钱时,我瞄见“地包天”正在大昌卤菜前排队买盐水鹅。
我点上一根烟,一只手扶着二八杠,一只手夹着烟,自行车的链条被我踩得呼呼作响。不打算回学校了,就像以一敌百端着冲锋[枪扫射的战士那样睥睨来势汹汹的鬼子,我豁出去了!书店经理的话像喋喋不休的紧箍咒萦绕在我的耳畔,我觉得那完全是幻听——挂在先锋书店墙上的那些著名人物全都张着嘴巴!
踩灭抽了半截的红塔山,我骑上二八杠,尾随“地包天”朝小市口方向骑去。
路过全聚楼,大厅门口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客套地寒暄着。
我闻到一股油腻的泔水味。
在虎踞路路口等红绿灯时,“地包天”的右脚叉在地上,她高跟鞋的脚后跟像圆规那样戳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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